玉城教育二题
何燕,广西陆川人。广西小小说学会理事,玉林市作家协会会员。主要从事小小说与故事创作,作品散见于《红豆》《天津文学》《新课程报?语文导刊》《异乡人》《南国早报》《洛阳晚报》《玉林》《文化参考报》《法治快报》《贺州文学》《麒麟文学》《三月三》《新故事》《古今故事报》《故事世界》等多家报刊杂志。其中,同名小说《爱已移动》已改编成剧本,正在拍摄中。
中国论文
谁的电话
老葛能在快递公司下班前把月饼寄出,心情像撒了一泡快要撑破膀胱的尿一样舒畅。
团圆之夜,主任看老葛一人在家,便请他到自己家喝酒。主任还说,他要好好向老葛学习怎样教育孩子。
老葛老来得女,为了女儿小若能考出好成绩,可谓劳心劳肺,烟不抽酒不喝,挣断脊梁筋大手大脚为小若买书,送学习班。用别人的话说,这些年,老葛为了孩子活得极其不男人。
小若的高分数给老葛长了不少脸,从玉城小学到玉城高中,多少次家长会,老葛都被请到主席台就坐。高考后,老葛还被请去演讲。
“老葛兄,在做父亲方面,我要向你学习。来,我敬你。”主任举起酒杯,老葛惶恐地站起来,主任“吱”的一声把酒喝了下去。老葛觉得主任喝得很有型,很有风范,很男人。搁以前,主任是不用正眼瞧自己的,更别提敬酒。老葛也想大男人一回,像主任一样“吱”的一声喝下去,可刚喝一半,就被呛住了,憋红着脸直直地僵着,像房事进行到一半脚抽筋一样。等缓过了劲,老葛才喝下剩下的半杯酒。
“老葛兄,你教子有方呀,你家小若九年时间就完成了十二年的学习,现在进的还是名牌大学!”主任竖起大拇指,“连跳三级。”
“哪有?小学跳了两级,初中才跳了一级。”老葛打着酒嗝习惯性地回答。这话回答主任是头一回,可回答三亲六戚左邻右舍像背九九乘法口诀。小若成长的这些年,老葛跟他们也只有这几句话了。从孩子一驻扎在婆娘的肚子里,老葛就开始忙胎教,接下来忙这教忙那教,一忙就是十六年。
“爸爸,爸爸,你是我的大树!”主任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。主任看了一眼,把电话掐了。“老葛兄呀,不怕你见笑,做为家长,我是失败的。我儿今年连三本都考不上,现在还拒绝复习,跑去读什么高等职业技术学校。”主任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,主任看了电话一眼,又想掐掉。
老葛问:“谁的电话?毛毛吗?接吧!”
主任一接通就说:“毛毛,你如果不回来复习,别想我搭理你。”
“老爸,别气坏身子,中秋节快乐!”电话那头传来毛毛的声音,“收到我给你寄的月饼了吗?你尝尝跟家里的有啥区别。”
老葛摇了摇微晕的头,看见月光从天空洒下来,像银色的缎子,扯都扯不断。老葛责怪自己,早一天给小若寄月饼就好了。
这时,老葛的手机也响了起来。老葛一看电话,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笑成了一团,像地球仪上密密麻麻的经纬线:“我家小若的!喂,小若呀……”老葛愣了一下,看了看主任,乐呵呵地说,“知道了,今天中秋节,我很快乐,你也要快乐!”说完,老葛埋怨,“这孩子,真浪费,千里迢迢打电话就为了祝我中秋节快乐!”
“小若懂事,不像毛毛。你看他都这年龄了,还把我手机接他电话的铃声设成《爸爸去哪儿》……”
老葛的手机又响了起来,是短信!老葛看了一眼就删了,边删边说:“是婆娘的。不管她,来,咱俩继续喝,不醉不休!”
两个男人继续喝。
中间,老葛的手机又响了起来。老葛看了一眼,没接。
“谁的电话?小若吗?接吧!”主任说。老葛摇晃着接电话:“喂,喂,你说什么……我不是,你打错了!”说完,捣鼓了几下手机,又灌起酒来。
酒局残余,老葛喝得醉醺醺的,手机再次响了起来,主任嘟哝:“谁的电话呢?”拿起老葛的手机一看,来电显示:“讨债的,别接!”
老葛人虽醉,可脑里还记得小若刚才的电话和信息。小若第一次来电话,只说了一句:“喂,这个月打一千!”就挂了。
过后又发来一信息:“还是打一千一吧,我看中了一条裙子!”
看老葛不回信息,小若第二次来电话:“看到信息了吗?打一千一!”老葛气急地说:“打错了!”话还没说完,那头已是忙音。老葛一气之下,把小若的电话备注名改成:“讨债的,别接!”
老葛醉倒下去时,脑里回现出小若给自己长脸的高分试卷外,耳边也回荡着小若这些年简洁的话语:小学时“我得了第一”,初中时“我又得了第一,汇三百”,高中时“我还是第一,汇六百”,到现在的“打一千”。没有问候,也没容老葛说话。像刚才,老葛多想跟小若说说你妈病了,我在医院忙了两天……当然,也有老葛不想说的,那就是他把家里唯一的月饼快递了。
老葛也想跟主任说,在做父亲方面,他要向主任学习。
可醉了的老葛什么都没说出来。
谁的垃圾
昏暗的过道有多长,老葛的目光就有多长。
老葛看着一袋袋垃圾落地,再看着一个个黑影缩进屋子。那些黑影缩得很快,很敏捷,生怕慢缩一秒,黑暗中就会蹿出一些亡命之徒敲诈勒索、杀人夺财似的。可墨黑的过道除了出来扔垃圾的人,连觅食的蚊子也懒得从这飞过。间或也有一些懒得走动,从骑楼楼顶把垃圾直接往下扔的人。在垃圾落地时,会惊吓到正在某个角落里偷情的野猫,它们发出凄厉的叫声后,夹起尾巴落荒而逃。往往这时,老葛总会摇摇头,低叹一声,收起马扎,掩上了门。
这是一条年久失修、破旧不堪的骑楼老街。随着玉城前三线街道的繁荣发展,这条长达十几米、宽三米的四线骑楼老街,就显得丑陋、臃肿、肮脏与不堪入目。土著们搬出后,这里就成了外来人的租住地。
老葛生于斯,长于斯,是这条骑楼老街唯一没搬走的人。
老葛曾在儿子的公务员小区住过。儿子上班后,家里除了墙壁,就是门,除了门,还是墙壁,两梯四户,连搭个话的人都没有。 老葛最终搬了回来。在这条老街上,老葛总有伴唠嗑,左邻右舍多的是小孩和带小孩的老人,一出门,照个面,就能搭上三五句家常:吃饭了?今天青菜便宜!猪肉又涨了五毛!长安街的店面今天开业,打五折呢?!……老葛觉得聊起这些话题才像过日子,当年自己就是过着这种小日子把三个子女供上大学的!
这样的快乐,却被一袋一袋的垃圾堵住了。垃圾车就在十几米,迟归的人,吃完晚饭后,把垃圾扔在门口就像拉开裤裆撒泡尿一样简单、方便。
被垃圾堵得慌的老葛当起了清洁工。每天打扫垃圾,再运到过道尽头的垃圾车里。久而久之,年过八旬的老葛也累得慌。老葛就做了十几个木牌子,还用工艺笔写上精湛的文字:
过道是我们的家,美化靠大家!
往前一步是文明!
扔的是垃圾,掉的是人品!
此处不装垃圾……
老葛把木牌子安装在过道的两边。早起上班的人们路过时,匆匆一瞥,有惊讶,有微笑,有面无表情。有个别特别晚归的人,踩中过道的垃圾,脚底一滑,摔了个四脚朝天,爬起拍拍手,摸摸疼痛的屁股,骂骂咧咧,摸索着回屋。第二晚,大家仍把垃圾扔在过道。
木牌子没起作用,老葛亲自出马。每次晚饭后,老葛总拿个马扎坐在门前,像个指挥官,看着幽长的过道,指挥着拿垃圾的人把垃圾扔到过道的尽头。碍于情面,有人极不情愿地走到过道尽头,也有人扔垃圾前,先把头探出来,看见马扎上的老葛就闪回屋里去。等天空把墨一般的黑洒满过道时,总有黑影把一袋袋的垃圾扔出来,然后以闪电划过空中的速度缩回去。
老葛向居委会和有关部门反映过情况,呼吁要保护好这条骑楼老街,可这条过道地处偏僻,是卫生死角。在玉城,骑楼老街多的是,与端庄、精致、繁荣的前三线骑楼街比,这条骑楼老街,就像遗漏在菜地里的一棵营养不良的小白菜,引不起任何部门采摘的欲望,也像一个遭人抛弃的邋遢老妪,没有谁愿意多看一眼。
女儿来看望老葛时,老葛正在吃力清扫着过道。女儿嚷吵着要带老葛离开这。老葛慢条斯理地说道:北京有雾霾,怎么不见北京人离开?*有沙尘暴,*人还不是一样在那扎根?骑楼老街有垃圾我就得离开?回去管你学生去吧,这儿不归你管!
女儿就在两百米外的小学做校长。女儿管理学校厉害,教育学生也方法独到,可一面对老葛,就变得理不清、道不明。
立秋后的早晨,老葛被户外的热闹吵醒。透过窗户,看见十来个小孩正在清扫过道。老葛披起外套往外走,出了门,才看清这些都是租住在这的小孩。扫的扫,铲的铲,装的装,运的运,阿瞒婶刚上幼儿园的孙子,也拿着扫把歪歪扭扭地跟在后面。孩子们说他们是在做课外实践活动的作业,叫“美化我家户外”!
待打扫干净,孩子们又叽叽喳喳地拿出本子写着什么。老葛凑过去看,是学校发的一个“美化我家户外”活动的登记表,学校的名称,正是女儿工作的学校。
接下来的日子,老葛晚饭后不再坐在马扎上看过道,而是在过道里来回溜达。溜达的老葛总听到孩子的声音:
奶奶,别把垃圾扔在过道!
妈妈,把垃圾扔到过道尽头的垃圾车!
爸爸,我扔垃圾去!
……
再后来,老葛在屋内都能听到大人们的声音:
老妈,别把垃圾扔到过道上,要不,孩子要扫!
老婆,把垃圾扔垃圾车,要不,孩子又要扫!
老公,别乱扔垃圾……
知道了,为了孩子,我不会乱扔的!
责任 卢悦宁